黄湘南·大沩山房遗稿

黄湘南·大沩山房遗稿

整理：杨宗义

王金策·叙

才何以鼓？鼓以志。志何以成？成以学。学何以竟？竟以年。才本无所可至，而果无所至，虽纵之大年，无能至也，则终于无所至焉而已。若夫才可以无所不至，而又志非不足以为之鼓，学非不足以为之成，然乃限于天年，不获竟其所至而休焉，则其所未及至，必将有至之者矣。传曰：“不于其身，于其子孙”，于其子孙，犹其身也。此所谓光远而有耀于自他者也。古人论此久矣。

予尝读石橹先生《大沩山房集》，尤信。先生之卒年，才二十有九，未及中寿。蚤年病足，困于天形，徳充之符，不能无累。抚躬悲咤，情见乎辞。屡荐乡闱，屯蹶未遇，衣食奔走，客死外方。妻弱子幼，粮无宿舂，其能返遗骨而正邱首者，幸耳。故其遗稿所自存录，飘零散失，曾不及半。然今所收辑于数十年之后者，仍复数千。噫！富矣。使天或幸假之年，以纵其所至，则将何所不至。而所幸而得至，乃限于此，不重可悲乎？

虽然，其所未至而至之者，果有人矣。喆嗣花耘、虎痴两孝廉，并以文学名湘楚，时论翕然双丁二陆。盖凡先生之所未至，无弗至也。而其一门之内，髫童丫女，弦琴歌诗，靡不斌斌进于尔雅。则先生谟泽之所留诒，正未有艾。即今之所谓风流人物，辉映一时，人所见为难能而可贵者，犹其滥殇焉耳。其将由是而放肆乎？大川震惊于海若，沐日浴月，天涵地卷，犹是水也。

然则先生之诗之所存，虽吉光片羽，然一脔可以知肉矣，一毛可以知骥矣，一斑可以知豹矣。即其前之所已至，而其所未及至，必将孕陶育谢，薰摘香艳，而奴仆骚人者，亦可斟酌于想像矣。即其二子之所至，而先生之所未及至，藉使幸假之年，则固将无所不至，又可责言于左券矣。

先生诗贯通先哲，不名一家。故其二子幼同几案，而格不相袭。花耘主声调，宗唐则薄宋。虎痴尤耽金石，最称博物，而于诗则专以道性情为主要，皆卓然足自树立，不苟烺炳。夫二苏诗文满天下，而老泉诗，所幸附存见于集者，曾不百首，然亦未尝无传焉。今有两子，幸足颉颃二苏，而使论者以先生为老泉居士，不亦可乎？

先生既负异禀，尤笃行谊，奉继母称奇孝。既客死外方，孺人鬻钗珥归柩千里，教两子皆成立，不求外师，皆荦荦可传诵。已详郡邑各志及唐陶山方伯所为墓表，兹故弗及。

道光七年岁在丁亥十二月既望，赐进士出身湖南沅州府黔阳县知县辛巳乙酉乡试同考试官前翰林院清书庶吉士同修起居注官通家后学弟诸城王金策拜叙。

谌瑶·叙

道光辛丑季秋，瑶赴潭阳，谒虎痴夫子于龙标之知敬学斋。谈次，夫子抱《大沩山房遗稿》，凄怆动容而言曰：“先君子少耽吟咏，以诗为命，未及中年，遽尔谢世。今委化五十余年矣，而遗咏零缣，犹藏箧笥。予亦苍然在鬓，颓然就衰，倘不速付剞劂，何以扬我前人光？子其为我编之。”

瑶悚然避席对曰：“公以道德文章，牛耳骚坛也久矣。公于乡邦耆旧，忠孝节烈诸轶事，所以发潜而阐幽者亦多矣，岂以太夫子之鸿章钜制，而有待于门下士之考订哉？瑶又谫陋，大惧弗胜厥任也。”而夫子命之者坚，瑶拜而受之。

携之宜园，而反覆咏叹�r绎之。窃见稿中诸作，于登山临水之中，多思亲怀旧之什；于吟月弄风之内，抒感时伤事之心。劳而不怨，真而不浮，清而不佻，浑而不露，至性淋漓，满纸血痕，迄今犹有洒涕泪于无从者，此其所以不可磨灭欤。诗共三千余首，存八百零，分为八卷，都成一集，而尺牍赠答、弔挽表铭诸作及先生母秦恭人诗附焉。

呜乎！先生以循吏之子，抱超世之才，壮而不禄，郁积莫伸。论者皆以为天道之无知矣，抑知精华不朽，其所食报者远乎？人特患无千秋万岁之名耳，向使先生称心科第，隆隆直上，亦不过枕上黄粱，岂能如斯之久而弥彰耶？不然，彼湖湘同时诸名流，上金门、入玉堂、掌丝纶、持节钺者不一人矣，而至今胡以不能举其姓字也？于以知人苟自立，寿夭穷通，固有在所不计者，而况明德昌后，更有以振宗风于不坠也哉！此所以低徊遗集，不禁忾然三叹息也。

至于诗之寄托浑成，根柢深厚，文栗斋、法梧门、王香杜诸公序之详矣，瑶因不能赞美富于万一云尔。大清道光二十二年午日，溆浦后学谌瑶顿首谨撰。

法式善·叙

长沙黄花耘孝廉，奉其尊人石橹先生遗稿走京师，乞余言为序。稿中诗若词凡三千馀首。其《之燕》《游粤》《三游》《蓉江》诸草，陟屺缝线之作，层见叠出。盖先生少随天津太守任，读书吟著外，无他嗜好。至是守墓故园，继母章佳恭人旅寓京邸，望云生慕，结为哀响，是以诗文自写其孝思也。古本《孝经》二十二章，强半皆引诗为断，诗因教孝之经也。读先生遗稿，益信。

嘉庆庚午长至日，蒙古法式善时帆书于小西涯精舍。

 

清代宁乡诗人黄湘南故宅大致位置卫星图 

  

野老

柴门肆清眺，返照澄夕霏。野老陇上来，相见语依依。自云耕作忙，岁功何敢违。播种无几日，耘草复及期。凌晨荷锄出，毕景负耒归。田家良独苦，君看四体疲。嗟我无恒产，妻孥长苦饥。但得如此老，胼胝非所辞。

古意五首存四

采采山中铁，铸为干将剑。太乙为下观，炉炭经百炼。何年置丰城，沉埋世难见。夜夜吐光芒，上与斗牛炫。神物自不遣，终当遇雷掾。

荆山有片石，天地钟精英。其中韫美玉，无瑕质晶莹。所惜璞尚完，奇光晦不明。卞和空抱泣，刖足为世轻。岂知时会至，什袭逾连城。

渥洼产骐骥，污血来西方。开张森天骨，龙种非寻常。以之服盐车，不若驽骀强。伏枥有壮志，旦夕逢孙阳。万马喑不鸣，横行此为良。

丹山有威凤，笃生明圣时。九苞绚异采，六象含灵姿。胡为铩其羽，乃托枳棘卑。谁知奋飞志，常与霄汉期。会看翔千仞，翙翙随所之。

感遇二首

群乌巢树颠，戢翼安其居。雏乌毛日长，老乌毛日枯。翻然来返哺，敢惜予口瘏。绕树飞且鸣，依依良欢娱。嗟我寄庑人，云白山川徂。陟屺瞻高堂，方当倚门闾。有母不能养，人而不如乌。

群雁翔云中，翩翩时隐见。作阵复成行，先后序不乱。稻粱非所谋，关山非所惮。千里蒙雪霜，形影终未散。嗟我寄庑人，伶仃谁急难。同气四五人，流宕在他县。有弟不能育，人而不如雁。

汉尚书令蒋琬故宅

行迈经荒郊，睪然怀古迹。道左馀断碣，云是蒋公宅。忆昔炎兴初，丞相建谠策。惟公膺特荐，忠亮足广益。辅政跻将军，曹随仍萧画。毅然制奄奴，董费同舄奕。芳躅不可见，遗居陵谷易。云沉古木青，风起荒草白。伫立发三叹，怊怅日欲夕。

泷中三首

才入监豪山，泷流已奔溜。奇险比巴峡，终古声喧凑。万峰摩绝仞，云霞互延袤。曲折赴东北，天光一线漏。向背错巨石，赫若蹲骇兽。俯临千丈湫，澒洞疑蛟斗。我舟任簸扬，篙力无停候。两岸树枒杈，森森迷白昼。夕阳倏西驰，凄然啼岭狖。

凌晨更解缆，闭目惧不睹。但闻呼哨声，舟人力群努。有如奡荡行，牵挽何太苦。半日上一泷，前泷复相阻。厥状既各殊，名亦难尽数。奔湍时奋跃，过颡势颇怒。漫空卷银霰，硼湱飞石乳。殷殷走迅雷，轰轰伐万鼓。盘涡束重崖，旋转撼地柱。恐惊泷中龙，口噤不能语。

泷中百里程，三日过乃已。亭午将出险，馀悸犹未止。回思下泷时，舟似脱弦矢。迟速虽有殊，乘危实同耳。人生当自重，险境胡频履。贤如昌黎翁，南行亦经此。峨峨泷上庙，溪毛荐夫子。俯仰歌慨慷，胜游讵堪拟。

出泷

回首韩公庙，茫茫泷水流。僻荒犹海国，险绝即巴州。黄篾山家屋，青杉野戍楼。不堪深箐里，啼鸟一声愁。

首春怀唐六陶山

永念方依母，相思又到君。分襟逾两载，旅况近何云。春发雷溪树，天开易水云。金台望乡处，应亦叹离群。

夜坐

不觉春光老，萧条百感生。愁中天易晚，醉后月常明。古树散清影，疏钟来远声。一灯相静对，空复此时情。

与李生闲步

园亭歇微雨，霁景好同寻。泉咽落花径，鸟啼修竹林。夕阳明远水，新绿上遥岑。爱此尘缘净，相看惬素心。

雪后寄隐者

昨夜西堂雪，寒生几席间。遥知高卧者，几日掩柴关。古木群鸦散，空山独鹤还。不逢洛阳令，谁更识君山。

西山访友不遇

闲居一相访，松下叩岩扉。门静犬初吠，日斜人未归。石根流水住，树杪白云飞。去去频回首，苍烟满翠微。

宿大目寺

言就禅房宿，高楼切太清。开窗延月色，拂枕到溪声。夜静妙香出，山空虚籁生。梦回发深省，不待晓钟鸣。

出都二首

燕城春欲暮，客路晓风凉。柳色明兴庆，钟声出建章。鹃啼今去急，鹊驾昔来忙。去年七夕入都。滞迹年逾半，经环出正阳。

九万程难上，三千路未真。寒谁怜范叔，困自笑苏秦。地壮笙歌丽，时平第宅新。轻肥来往客，都是五陵人。

经刘忠定公故里

夙企先生节，低回客路中。遗居荒草碧，断碣古苔红。洛蜀无争党，章曾已畏风。同朝惟阅道，铁面后先同。

望首山黄帝问道处

一桁青山望里排，翠微深处紫云开。关城柳色销春去，驿寺钟声破晓来。北揖嵩阳千阜出，西迎汝水一川回。问途机谷今应在，欲叩行藏访太隗。

南阳怀古

河山环峙古南阳，云敛烟霏驿路长。王气已销文叔里，将星犹护武侯冈。徐庞抱负皆经济，耿邓功勋足赞襄。两代兴亡人不见，荒郊犹剩旧垂杨。

阜城道中晓行

影下荒原晓月昏，车中人坐薄裘温。星随雁阵横残夜，风送鸡声出远村。少小多年经道路，艰难几日到家园。上方寂寂孤城外，野衲精庐足梦魂。

阳平书感先大父曾守大名

不堪古郡到畿南，昔日风光此日寒。圃植黄花秋色老，洞开紫府谪仙闲。尚馀佐吏悲萧嶷，无复苍生望谢安。正似道衡曾坐处，可怜清泪数行弹。

广州怀古二首

作镇天南首粤东，山楼粉堞逼高穹。梅销岭断横云外，陆贾城连夕照中。潮落珠江波影白，春深蜑市草心红。五羊何处寻遗迹，万里人来类转蓬。

城边古迹叹兴亡，台苑千年未尽荒。越秀春深传赵尉，昌华秋老说刘王。不闻歌舞朝朝乐，空见莺花处处忙。赖有多情门外柳，长条犹自绾征航。

过稻香园故宅

江城秋至雨霏霏，故宅重过事已非。无复银塘擎翠盖，空馀藓径掠乌衣。玉棺早见王乔去，锦里犹疑杜甫归。何事花前双蛱蝶，多情犹傍主人飞。

朗江怀古二首

武陵旧郡控黔中，古堞参差落木空。故垒尚传司马错，甘泉曾记寇莱公。平林莽莽沉寒雾，大野萧萧起朔风。闻道刘周雄据日，干戈血染战场红。

淼淼江波客路长，风烟南去接蛮乡。木瓜山外残云暝，花马堤边宿草荒。遗爱至今思乐令，野歌终古说刘郎。才人仙吏堪凭吊，洒酒中流送夕阳。

蜒船歌二首

倚船待所欢，欢今何处宿。莫爱邻船大，侬船大如屋。

大海潮北流，三江水东注。但得郎有心，相会无朝暮。